犹如泰山压顶。
高考考场,他正在考试。他看了看题,“怎么办?我什么也不会做”。按理说,这应该是16年前才会发生的事。
他刚刚过完34岁生日。确定那是一个梦。
那是2019年6月10日,张远在结束了男团竞演真人秀节目《创造营2019》的录制后,首度接受媒体采访。他告诉《十点人物志》的记者说,类似的梦时常围绕着他。
在节目中,张远以一个有着十年成团经验的前辈身份,和近一百位平均年龄在22岁的年轻人竞争。最终,只有全民投票选出的11个人才能有资格组成一个全新的偶像团体。
▲ 张远《创造营 2019》宣传照
对他来说,参加一个以“出道”为目的的节目并不容易,因为这意味着你需要放弃已有的资历、成绩,甚至是尊严。你的表演同时也要接受年轻一代观众的检验。他们代表着你的市场与未来。
“流量当道 / 我占不到分量 / 假装尊重 / 却想扒光说 / 只靠《棉花糖》”
那一晚,站在总决赛的舞台上,他对着观众唱道。他明白,这些就是人们对他的印象,也是对至上励合的看法。
那场梦像是一个隐喻。
出道后的几年,至上励合获得了一个团体渴望得到的一切:名声、粉丝,永远排在 KTV 排行榜前几位的金曲。然而,那种无路可走、从头再来的困境却从未消失。
至上励合曾经是内地偶像团体的引领者。
2007年,天娱传媒联合韩国 DOREMI MEDIA 音乐公司,将张远、刘洲成、李茂、马雪阳四位新出炉的“快乐男声”,和韩国百济艺术大学音乐专业的大一学生金恩圣,召集到一起在韩国集训。
▲ 2008年的至上励合
在那个年代,“中韩合作”、“韩国培训”,还是十分超前的打造方式。在一众以流行抒情为主要风格的内地团体里,至上励合那时候的音乐则以更新潮的韩式舞曲为主基调。
每个成员像现在的偶像一样拥有鲜明的人设:张远是实力唱将,金恩圣是可爱宝贝,刘洲成是花样美男,李茂是魅力男生,马雪阳是创作才子。
海外团体的强势崛起、音乐市场的萎靡、团员的内讧与出走、年轻偶像的诞生……在每一次冲击之间,至上励合被撞得破碎。粉丝叫他们“小破团”。
《创造营2019》播出之后,有很多人将张远、马雪阳的参赛视为至上励合的失败,但这种论调忽略了当事人的努力和命运的抉择。然而,这才是故事的重点。
热血的“牛肉干”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纵情燃烧,为了心中的美好 ,妥协直到变老。
这句词写在 GALA 乐队2011年发表的歌曲《追梦赤子心》里。它是各种比赛的热门参赛曲之一。它被张远、杨非同、高嘉朗、高瀚宇带到《创造营2019》的舞台上后,形成了某种极富深意的暗合。
▲ 杨非同、张远、高瀚宇、高嘉朗
在参加这次比赛前,这四个人都是有过多年成团经历的歌手。张远34岁,高瀚宇30岁,高嘉朗26岁,杨非同25岁。他们现在共同的名字叫做“牛肉干”。
“又老又硬。”张远这样描述这个被临时组建起来的团体。
与一般选手不同的,不仅是“牛肉干”的年龄。
按照规则,他们的导师评级必须达到A级才能进入创造营,否则将被淘汰。导师在节目中强调,他们的经验要比在场的年轻人多,所以要用比较高的标准才公平。
实际上,选手的评级首秀一共录制了两天,而在第二天录制前,张远等人才知道“不得A,就得走”。
觉得“不 *** 就没有意思”的高瀚宇认为,这是天赐的好机会。而张远感觉“被推到了悬崖边上。”
这样的感受当然有迹可循。2016年之后,至上励合就鲜少发表音乐作品了。随着韩国成员金恩圣回国服兵役,以及一些争议事件,这个组合已经跌入谷底。
张远没有退路。
他曾在不同场合提到过参加这个节目的原因。其中最重要的,是他很久没有接触过这么好的舞台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更好的舞台就是跨年演唱会。到(至上励合)后期的时候,跨年都没有人请我们了。”他说。
2018年夏天,在《创造101》播出的时候,张远就看到了女孩们以团体的形式在舞台上表演。他太羡慕了,“一个团队居然可以(表演得)这样好”。
他的心当时震了一下。
他立马在镜子前面跳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身上好像还有那一股“热血”,还有力气、还能蹦,也还有很多遗憾,没有去弥补。
许多人会借着这个机会大谈“决定的艰难”,但张远只是喃喃地说着: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是胆子大。”
金恩圣(他是至上励合最小的成员,所以成员们都叫他“小五”)对《十点人物志》表示,他也认为张远“很勇敢”。
▲ 金恩圣
2018年年末回国后,他就听到了张远的这个打算。“他(张远)担心自己会不会放得下这个(前辈的)包袱。”他带着一种韩式腔调耐心地解释说。
今年的一、二月份,金恩圣一直陪张远在韩国训练。张远每天早上8点到练习室,接连训练3小时的舞蹈和3小时的声乐。晚上他随便吃点水果,然后健身。
几个月里,他的体重掉了整整20斤。
那段时间,张远的睡眠非常不好,“他一直在担心自己有没有机会进去。确定了之后,他又在担心自己跟那些小孩子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表现不好。”金恩圣说。
担心、担心,还是担心。
这种情绪延续到了舞台上。之一次带队公演对决的时候,张远的手抖得厉害。待到宣布结果,他甚至感觉自己浑身发冷。“我以为时代已经不属于我了”,那一刻,他产生了怀疑。
最终,胜利的天平向张远倾斜。
“我这么多年经历了很多自尊心被打击的时候,这一刻等的太久,(有种)被认可的感觉。”讲述这一段时,他的声音慢慢沉下来。
金恩圣后来对记者说,张远其实是想通过这个节目,再一次证明,他是能唱歌的,是可以坚持下去做这个行业的。
棉花糖
“年纪大”已经成了张远在创造营里的一个“梗”。
为了应对长达4个月的集体生活,张远备足了养生品。枸杞、深海鱼油、钙片、人参精华液,各种各样的坚果。
他晚上会敷面膜——“你看他(指张远敷面膜的样子)都老成雕塑了。”同住的年轻选手吐槽道。
▲ 张远
某种程度上,张远连接着这群年轻人的回忆。
在《创造营2019》的才艺班会上,他和老朋友马雪阳共同表演了一个名为《远古的呼唤》的节目,其中的歌曲《棉花糖》引发了全场的大合唱。
张远至今回忆起来都很感动,因为大家在一起唱这首歌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真的是肌肉记忆,”他对《十点人物志》的记者说,“我们练这首歌练了快一年。”
努力没有白费。
金恩圣记得,这首歌当时不到一天时间就冲上了各大榜单的之一名,“一来就火喽,那个时候很开心啊!”
他们走在街上时,有老奶奶还指着他们说,“这不是那个‘棉花糖’吗?”甚至有朋友私底下问他们,“你们跟湖南卫视有‘潜规则’了吗?怎么天天‘挂’在那儿?!”
接踵而至的是密集的商演和节目。
最夸张的时候,至上励合一个月内跑了22场大小活动。
▲ 至上励合2009年在岳阳举办见面会,现场吸引了约1.5万人
他们曾一天赶过两个城市;团员演出服穿烂了都没时间换新的;他们在娱乐产业不算发达的*做签售时,现场足足来了上千人。
在考验明星人气的娱乐节目《一呼百应》里,一共有7015人跑到现场支持他们。这个数字大大超过了一同参加过节目的俞灏明、王心凌等人。
“你们是真心喜欢我们吗?”“是!”人群中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张远现在仍记得那个画面。
《棉花糖》像节节推进的升空火箭,一下子就把刚刚出道的至上励合带上了职业生涯的更高点。张远承认,那时候觉得哪里都需要至上励合,感觉做什么都对。
几位成员无法在这种快速的节奏中思考什么,他们对生活的痛感也逐渐麻木。
张远和金恩圣都提到,他们当时根本不懂在干什么。“让我们上我们就上,我们能做的事情,就是唱歌跳舞。”张远说。
尽管工作变多了,但收入仍然微薄。一场演出下来,至上励合的五个人每个人只能拿到几千块钱。金恩圣更惨,他还要和韩国的公司分成,“其他人下一个月就能拿到钱,但是呢,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到,那个时候没有什么概念,只觉得这是一个歌手该做的。”
那个年代,彩铃还是更流行的技术。随着《棉花糖》的热播,这首歌的彩铃下载量不计其数,但真正能分到他们手里的少之又少。
他们当时不敢往外报价。跑活动坐经济舱,住酒店也是两三个人住一间房,“现在不一样了,你稍微有点流量,我的天啊,喊价喊到哪里去了?”张远感叹。
那种单纯的苦与乐发生着暗涌的变化。
2012年,成员李茂在综艺节目《百变大咖秀》中,以一个让人错愕的声明退出了至上励合。他给出的理由是,“想成为一个演员”。
在他离开的最初一段时间,至上励合的其他成员总是会提到那种“五个人”变成“四个人”的失落感。
▲ 四人时期的至上励合
“少了一个人,心里面总是会空空的,觉得有落差,也觉得会跟以前有点不一样。”刘洲成曾在接受采访时坦言。
那一年,至上励合还为李茂主演首部电视剧演唱了主题曲《那群傻瓜》。
某种程度上,直到2017年那个巨大的争议事件发生,这种失落感才转化成另一种更为复杂的感情。
张远和金恩圣从不避讳提起李茂的名字。他们不会在回忆那段历史时,刻意跳过李茂。
对于他的离开,两个人没有多谈。他们只是觉得,“大家有各自的问题。到那个节骨眼上,发生了一个必然的事情。”
“五个人的至上励合,还是有很多很好的回忆。”还是聊到至上励合的话题,张远突然说,“我们的第二张唱片里,有一首歌叫《光芒》,里面有句歌词是,‘张开手掌把五颗心合成一束光’,每次听起来我都很有感触。”
后来,他们几乎没有交集。之一个经纪人结婚时,五个人才在婚礼上重聚。
那天他们一起登台表演了一个小节目。那张合影至今还放在马雪阳的 Instagram 里。
鸭梨大
很长一段时间,至上励合都处于一种“被保护”的状态,他们不懂什么样的歌适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该跳什么样风格的舞蹈。他们要做的只是“唱好、跳好、选好歌,一切都听公司的”。
随着人员的变动、韩国资源的缺失,至上励合不得不去重新学习所有事情。
从专辑《还好有你在》开始,写歌、拍 MV、服装造型,甚至是整张专辑的编排都要由他们一手包办。金恩圣感觉至上励合开始有他们自己想要的了。
“但其实回头想,有什么啊有,什么都不是。”他笑着向《十点人物志》回忆。
也就是在那几年,外部环境发生了剧烈的变化。EXO、TFBOYS 等来自海外或是更年轻的男子团体开始向市场发起冲击。
那段日子,至上励合避不开的问题是,“你们如何看待 XXX 团体?”。每当这时,张远都会给出条件反射般的娴熟回答:“我们各有特色,没什么好比较的。”但他和成员们心里清楚,至上励合比不过这些组合。
“他们是从小开始训练,而且他们是比我们早十年开始练的,我们怎么可能赢得了他们?!”金恩圣说。
他不是没有想过通过学习来提高自己,但经济条件,整个团队忙碌的行程根本不允许让他有这样的机会。
在张远眼里,团体不仅是各抒所长,团结一致,更重要的是可以完成一个人做不到的事情,“而大家刻板印象中的团体就是大家都不行,加在一起就行。”
从某种角度看,至上励合正是这种刻板印象的产物。
在2007年的《快乐男声》中,除了张远进入到十三强外,其他成员都处在一个不好不坏的位置;而金恩圣只是一个音乐专业的大一学生。
“当时我是那种不爱学习、天天逃课的学生,老师看不下去了,才让我去报名(至上励合的)面试。”金恩圣去了中国以后还受到了那位老师的夸奖,其实他明白,老师当时对他根本没有什么感觉。
▲ 金恩圣
攻心的危机感首先来自逐渐减少的工作量。
以前每个月有好几场演出叫他们,慢慢地,这个频次变成了一个月一两场;在飞机场等待他们粉丝的也变少了,“我们自己觉得伤心了,就找一些话题安慰自己,比如‘今天大家要上班或者要上学’,但我们心里明明清楚(是怎么回事)。”金恩圣回忆说。
没有工作的时候,张远习惯待在家里。他那时就有失眠的习惯。夜晚对他来说是非常难捱的。
白天他烂在沙发上,一躺就是一整天,玩三国杀、点外卖,让时间慢慢磨。后来他发现这样不行,开始接大大小小的工作,“多少钱都去,你不去就没有机会啊”!
他曾放下男团成员的身份,去跑组试戏,“你要说别人不知道你,别人都知道,但就是无感。”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跟导演见面,但实际上,他要和比自己小十岁的年轻演员一起试戏。
他没有详细地展开讲。他此后只是形容那段经历是“颜面扫地、尊严扫地、奇耻大辱”。
“所以现在想想我参加《创造营》,万一输了,得多难看,等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幻灭了。”他说。
所有人都看得到至上励合下滑的态势。有段时间,他们几个人聚在一起就在想各种各样的 *** 维持住人气。神曲《鸭梨大》在这种情况下诞生了。
网上大多数评价都是说这首歌“口水、土、俗”,“我们再出帅的(歌曲),比不过别的组合,那我们就出一点有意思的,让大家记住至上励合。”金恩圣解释道。
基本而言,金恩圣是至上励合中性格相对敦厚的那一个。有时候他能接受 “曲线救团”。
作为队长的张远则会对这种事情有更强烈的感受。他在采访中直接表示,“从《鸭梨大》开始,我们越来越活不成我们想要的样子。我们做了一些未必是自己心里想要的东西。”
之后他又补上一句,“痛并快乐着,我们也在试着享受。”他承认,那是一种非常矛盾的心理。
即便时隔多年,张远仍无法心情平静地看待过往。他反复强调,他并不感谢那些经历:
“凭什么要去感谢那些伤害你的事情或者人呢?我经历了很多,已经有很多伤疤和沉重的烙印了。”
张远经历的脆弱和痛苦放在一个人身上是不幸的,好在他有几个兄弟。他们之间的熟悉程度,可能远远高于至上励合每年要唱几十遍的《棉花糖》。
据金恩圣向《十点人物志》回忆,爆红的那段时间,他们是吃、住、工作都在一起。到最后,他们彼此都熟悉得没什么话好聊了。回北京的时候,他们更不会找彼此一起玩。
但实际上,几个人当时也没什么钱去玩。更多的时候,他们就在家门口吃麻辣烫,或是在家点餐。
当时金恩圣的中文很不好,饿了就和张远说“饭”,然后比一个“吃饭”的手势。张远叫外卖的时候,他就边听边学。差不多听了十几次,他才知道,他每天吃的叫“扬州炒饭”。
也是由于语言不通的原因,在北京的之一年,除了工作以外,金恩圣没有单独出过门。
▲ 金恩圣与张远合照
“整整十年,大家也该各自试着独立成长了。”张远对《十点人物志》的记者说,“就算我跟雪阳在一个节目(《创造营 2019》),但我们确实是在分开成长。”
马雪阳目前担任一家音乐厂牌的 COO,亲自带队发掘新人。
金恩圣则希望通过各种方式与粉丝接触。唱歌、演戏、主持,他都想尝试。
接受《十点人物志》采访的那天午夜,金恩圣还在忙着拍摄。他享受的睡眠时间不会太久。第二天早上,他将飞往另一个城市工作。那是一个人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