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所做的《卖油翁》当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文武双全的状元郎康肃公——陈尧咨以其当世无双之射艺为傲。一日,在习射之时,他引以为傲的箭术却被旁边一卖油翁所轻视。
陈尧咨无法忍受卖油翁的挑衅,便问他是否也会射箭,卖油翁回答,我不会,但我知道这不过是熟练就可以的。
他随后就拿出了一个装油的葫芦放在地上,并在葫芦口上放了一枚铜钱,卖油翁熟练地将油往葫芦里灌,等油倒完,铜钱上都没有沾上一滴油。
在我们过去接触到的版本中,这个故事以康肃笑而遣之为结尾。
但欧阳修写的原文中其实还有一句,被删掉了。
这一句写的是什么?又为何会被删除呢?
消失的最后一句话
被删除的最后一句是:此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
虽然只有一句话,但内容却很丰富,这一句话中包含了《庄子》中所记载的两个故事。
首先就是解牛,此事见于《庄子·养生主》,记载了一位厨师(庖丁)为惠文君解牛的过程。
庖丁所展现出技艺之精湛程度,令在场的观众都为之赞叹。
只见他手拿小刀,胸有成竹。无需刻意观察,在出手之时能精准地在牛身上落刀,在这个过程中,庖丁之手足动作行云流水,如舞蹈一般。解牛刀所发出的必要声响在庖丁娴熟的手法操作下像是乐人演奏的乐曲一样悦耳动听。
片刻后,庖丁解牛一气呵成,赢得满堂喝彩。
面对称赞,庖丁并未骄傲自满,他谦虚地表示:平生宰牛数千头,而今宰牛时全以神运。在数千次的实践中,牛的结构,他早就将解牛的步骤等烂熟于心,他在千百次的经验中细心揣摩,琢磨处了一套规律。
掌握了规律后的他已经不再需要再刻意地去用眼睛观察了,光凭记忆就可以完成全部的步骤了。
解牛千遍,而练就的本事和卖油翁所说:无他,唯手熟尔之语有异曲同工之妙。欧阳修将庖丁解牛的故事放在结尾,也有引用这个故事的考量在。
与《庖丁解牛》一样,后面所跟的那个斫(zhuo)轮故事也蕴含着深刻的道理。
这个故事的全称是轮扁斫轮,描写了善于打造车轮的轮扁与齐桓公的一场辩论。
一日,齐桓公在堂内读书,轮扁在堂外干活。轮扁问齐桓公读的是什么书,齐桓公回答,是圣人所说的话。轮扁以齐桓公所谓之圣人早以作古为由,断定他所读的只不过是糟粕。
齐桓公觉得轮扁不过是一个工人,就敢妄议圣贤书有些不自量力,于是就威胁他,如果无法自圆其说,就会杀掉他。
轮扁就拿自己的工作举例,说,自己做轮子的时候必须要保证所做出的轮子尺寸合适,而这种度的把握之道无法用语言传达给别人,由己及人,圣人也有些无法用文字记载的道理流传下来。这些真正的道已经随着圣人生命的逝去而永远逝去了。
轮扁以此强调实践的重要性。
这个故事将实践放在了书本之上,与《卖油翁》所要表达的:无他,唯手熟尔的道理有些许的差别,但也并非完全无关。
卖油翁之倒油,庖丁之解牛,轮扁之斫轮,无不是在数量庞大的实践中总结出的经验。
因此,这三个故事是有相似的精神内核的,欧阳修将这两个故事放在结尾提起,使其丰富材料,完善观点。
古人在写文章的时候是非常重视引经据典的。
《红楼梦》里的贾宝玉跟林黛玉开玩笑,给她取字为:颦颦也要说是受到《古今人物通考》的启发才想出来的,其实不过是为自己得杜撰增加说服力。
欧阳修写文章提《庄子》中所记载的两则故事也就不足为奇了。有了它们的加入,欧阳修的这篇《卖油翁》就更丰富,也更具有说服力了。
作者用问句结尾,说明他并没有将自己放在制高点上,是想引起大家的讨论。
与《卖油翁》的精神内核相近的庖丁解牛和与之的相差甚远的轮扁斫轮的出现就起到了这样一个作用。
正是有了不同的故事在,人们就会思考地更远,将三者串联,就可以形成一个递进的思考过程。
唯手熟尔让人看到了练习的重要性;庖丁解牛则在练习上加上了总结经验的重要性;轮扁斫轮继续讨论书本知识与实践经验之间的关系。
这三个故事先后出现的顺序可以让人的思考由浅入深,层层递进。
纵观全文,欧阳修用了绝大多数篇幅在讲卖油翁,只用了短短一句话就完成了思考的递进。
总而言之,最后这一句话并非是闲笔,而是有作者的深意的。
不过,这句话并未能随前文一起出现在中学生的语文课本上,这又是为什么呢?
为何会删掉最后一句话?
《卖油翁》被选入人教版语文教材,是在七年级下册第三单元的第十二课中。
在教材中,《卖油翁》写到康肃笑而遣之就结束了,并没有提起庖丁解牛与轮扁斫轮的故事。
语文教材是面向我国青少年学生的,对他们的价值观形成有非常重要的影响。
因此,在选编教材的时候是有严格的要求的,语文教材的编辑都是由国内顶尖专家负责的,既要符合这个阶段的学生的学习能力,也要能正确传递价值观。
在编辑语文教材的时候,编委会需要从浩如烟海的经典中选择最适合这个阶段学生的文章,在这个过程中,专家们要对入选文章的精神内核和词句运用进行严格把关,必要时,也会进行修改。
比如,同样是中学所学的文言文《口技》,全文简单易懂,又生动形象,非常适合中学生学习。
但原来的版本中有非常露骨的描写,并不适合出现在教材上,编辑就将这些删掉了。
被删掉的话得大概意思是,妇人苏醒,想与其丈夫行周公之礼等等,所以这部分就被删除了。
古人写文章的时候只是在书写自己当时当地的心得体会,他们不会未卜先知,预料到自己随手写的一篇小文章会被千百年后的人收入教材,因此他们的文章中有时会出现些少儿不宜的文字也是可以理解的。
今人要选这些文章入中学生教材,在不改动原文骨架的情况下删掉那些不合适的话也无可厚非。
《卖油翁》为了适应教学的需要,也会在被选入教材的过程中中会被删掉一句话。
不过,此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一句又不像《口技》中的那般露骨,即使不删除,也对学生没有影响,那么编者为什么还会将最后一句话删掉呢?
这应该是有从以下两个方面综合考量所得出来的结论。
首先,编者应该是照顾到了学生的学习实际。《庖丁解牛》一文一般要到高中才会学到,尚未接触到这篇文章的初中生如果看了最后这一句话势必就要花更多的精力去了解《庖丁解牛》,这样会增加他们的负担。
要知道,这个时候所接触的文言文都是要逐字去解释的,如果为了结尾的一句话就去接触高年级要学习的知识,太早了。
有人认为,后面两则故事虽然不复杂,可以用白话文简单翻译一下,不影响理解就可。
但这就会造成另外一个问题。
《庖丁解牛》不仅仅是一个故事,它还是一篇精彩的古文,它的文字和故事同等重要。
如果学生在低年级的时候就将故事理解了,那么有可能会让他们在日后真正学到《庖丁解牛》的时候没有了兴趣——反正它讲什么我都已经知道了,又何必费劲去逐字逐句地分析呢?
除此之外,轮扁斫轮的故事与《卖油翁》所传达的精神内核稍有些差异,前者旗帜鲜明地将实践放在了经典书籍之上,容易误导学生,让学生产生读书无用论的观点。
从以上两个方面考量,最后这句话被删掉也就不难理解了。
然而还是有很多人质疑编者的做法。他们认为,经典作品应当被原汁原味地保留下来,肆意改动是对古文及其作者的不尊重。
这个观点有些许的偏激,毕竟这些古文都是要出现在我国中学生的教材上的,那时的孩子们尚未形成正确的价值观,需要正确的引导,编者根据实际情况对文章进行适当的整改也是无可厚非的。
毕竟,语文课的目的首先是教育。
与其他课程不同,语文课不仅仅是要授业,更肩负着传道的使命,出现在这本教材上的文章当然要经过仔细地筛选。
至于对古籍经典的传承,则完全可以交给专业人士去做。
我国也有相应的书籍,这些书籍脱离了课本的枷锁,可以完整保留原文。等这些学生长大了,有了独立的判断,完全可以自己去寻找这些原文来读。
在我们的语文课本中,不仅仅会出现语句的删减,不同版本的语文教材也会有些许的差别。
就比如,白居易的《琵琶行》就有版本差异,有些写的是:钿头银篦击节碎,而有些版本则是钿头云篦击节碎。
这种差异出现的原因与《琵琶行》悠久的历史有关。
此诗已成文千余年,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它或因人之口误,或因刊刻匠人的手误都会造成些许的差别。
今人会在不同的版本中看到不同的《琵琶行》也就不难理解了。
诗词语句短小精悍,每个字都非常重要。
贾岛的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与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只有一字之差,就流传下了推敲的典故。
白居易的钿头银篦击节碎与钿头云篦击节碎至今也是学术界讨论的话题。
云篦与银篦一字之差,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东西,要选哪一种进入课本,也需要慎之又慎。
目前为止,这两个版本的《琵琶行》都有刊印,因为学界尚未敲定到底哪一句是白居易的原意。
在价值观导向的考量和对版本的把握这两个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最终我们看到的语文课本未必会是这篇文章的原始面貌。
这未必是一件坏事,如果学生真的有探究之心,他们自会在长大后去找寻这些文章的原始版本。
我们看问题要抓主要矛盾,语文课本完成了它教育的目的后,传承经典的任务完全可以交给其他书籍。